K396列车快到北京的时候,天开始下雨。
从7月30日上午开始,李芳乘坐的这趟列车就走走停停,最后在北京门头沟落坡岭站附近停下,一下午没再开动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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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3岁的她从内蒙古巴彦高勒登车,计划进京看望女儿,原本将在7月30日早上9时30分抵达。
受台风“杜苏芮”影响,北京出现极端强降雨天气,门头沟成为受暴雨侵袭最严重的地区之一。
到8月2日,在全长106千米的丰沙铁路(连接北京市丰台区和河北省张家口市怀来县沙城镇)上,K396、Z180、K1178三趟列车被雨情围困近3日。由于通信中断,有车上乘客和外界中断联系约48小时。李芳心中焦急,怕在北京等待的女儿着急,但无能为力。
这三趟列车上共有乘客2711人,乘务组97人。其中,Z180、K396两趟列车滞留人员下车避险,在列车滞留的临近村庄——落坡岭社区和安家庄村内借居。K1178次列车全车人员,则在停靠在丰沙铁路沿河城站的列车内休息。
自8月1日起,陆续有乘客家属收到了从门头沟传来的“报平安”的消息。其间,有乘客自发选择徒步走出去,沿途经过了塌方、山体滑坡地带,最终与外界取得联系;也有乘客最终等来了救援队,辗转抵京。
Z180列车乘客余兴勇和另外几人徒步走到有手机信号的区域后,打完求助电话,便开始帮列车上的其他滞留人员向家里报平安,电话号码被一个个记在纸上。
2日凌晨1时许,李芳等来了救援,在往外走的路上,她不断见到有救援队员往里去。早上七八点,她坐上了回北京的车,约一小时抵京。李芳的女儿看着失联两天的母亲,流了眼泪。
8月2日17时30分许,k1178次列车人员到达北京北站,乘客时特第一个走出出站口。澎湃新闻记者 戴越 图
滞留的列车
李芳记得,K396次列车停下之后,有列车员下车步行,去看了看前方路况,但没有说到底遇到了什么情况。
这辆列车搭载了976名乘客,由内蒙古乌海西站开往北京丰台站,原计划全程耗时约16小时21分钟。李芳此行是去北京探望女儿,如果一切顺利,她将在7月30日9时30分抵达北京。
但行程被暴雨推迟了。受台风“杜苏芮”北上影响, 7月29日20时至8月2日7时,北京出现极端强降雨天气。7月29日17时30分,北京市气象台升级发布暴雨红色预警信号。7月29日20时至31日22时,北京地区全市平均降雨量236.3毫米,门头沟区降雨量超过690毫米。
同行在丰沙线的Z180列车也被迫停驶。19岁的车上乘客何蕙记得,7月30日6时左右,列车在张家口延误了一段时间,随后似乎缓慢开动了一会。临近中午,天下雨,列车又停了。
那时候,何蕙还没有很焦虑,以为是继续延误,只是心里有些担心错过时间。此前,她买了当天19时毛不易的演唱会门票,特意从老家乌鲁木齐出发前往北京,期待着演出能顺利进行。列车上信号不太稳定,她还不知道,这场期待已久的演唱会也因为极端天气于7月30日上午官宣取消。
何蕙把列车滞留的消息告诉了家人和朋友。但她想,列车应该还是能正常到达的,就算错过演唱会,7月31日总应该到北京了。于是她掏出手机,提前订了一晚酒店。
7月30日16时至17时,雨势渐渐大了,何蕙和其他乘客越来越担心能不能顺利进京。车上的食物很快卖完了,乘务员们步行了几公里,买回了方便面,免费发放给乘客,老人和小孩优先。她渐渐感觉到,乘客们的情绪有些躁动,尽管乘务员试图安抚,但仍会有冲动的乘客。
7月30日6时许,46岁的余兴勇也登上了Z180列车。他从张家口站上车,按照原计划,3个多小时后,他将到达北京西站。但余兴勇上车之后,列车迟迟未发车。
在原座位等了一个多小时后,余兴勇内心有些焦躁,便向列车员提出,能否下车,未被允许。
余兴勇说,7月30日8时45分许,列车发车了,行驶到北京郊外时又突然停住,他听见广播里通知说前方有暴雨,列车要临时停车。他问列车员,什么时候能继续发动?回答是“等通知”。
时特购买车票时的订单,原计划7月30日11时40分到达。 受访者供图
同样在丰沙线上停下来的还有K1178次列车。7月30日,来自宁夏的“00后”少年时特在银川坐上了K1178次列车。他计划7月30日11时40分到达北京丰台站,第二天入职在北京找到的新工作。
他没预料会遇到这场意外——从7月29日开始,北京地区连日遭遇极端降雨天气,导致丰沙线出现严重水害,K1178次列车无法继续前进。这趟列车始发宁夏银川,终点站为北京丰台,全程运行约19小时30分,共15个停靠站,全程1316公里。
时特记得,列车在彻底停下来之前,曾在一地停了约2个小时。最终,7月30日12时57分,K1178扣停在位于北京门头沟区的丰沙铁路沿河城站内。和时特一起的,还有800余名乘客和30名工作人员。
他们没有像其他因灾扣停车次上的乘客那样转移至附近村落。因为沿河城站地势高,站内地质条件较好,铁路部门决定将他们留在车内休息。
被困与失联
K396、Z180、K1187三趟列车上的许多乘客与外界失去联系,是在7月31日11时左右。
刘欣的母亲在张家口沙城站登上K396列车,准备前往北京工作,预计车程只需要两三个小时。刘欣此前最后一次与母亲联系是在7月31日10时45分,两人发了微信消息,也通了电话,但那之后,她再拨打母亲电话,发现手机已关机。
她以为妈妈是为了省电才关机,后来看到新闻才知道是由于暴雨、洪涝,信号塔被冲塌了。据央视新闻7月31日消息,门头沟区包括王平镇、雁翅镇、妙峰山镇、斋堂镇、清水镇在内的5个镇手机通信中断,仅有应急卫星电话可联系,部分地区电力中断。
手机没有信号时,时特女友十分着急。受访者供图
7月31日,被困在K1178次列车上的时特醒来时,发现列车停在原地未动,他和列车上的乘客们都慌了神。“列车员通知我们说,前面有轨道被大水冲坏了,什么时候能通行不知道。”K1178次列车添乘干部倪鹏在接受《中国铁路》采访时也谈到,7月31日早晨,旅客们睡醒一觉后,发现列车依然停靠在沿河城站,陆续出现情绪波动。乘务员开始在车厢内逐一安抚旅客。
董晓斌也在K1178次列车上 ,让他感觉焦躁的是无法联系上家人。为了安抚大家情绪,列车员安排大家报亲属手机号,编辑短信内容,统一帮大家发消息报平安。
时特记得,从7月31日开始,大家的手机渐渐失去信号。“移动的信号最先没了,后来我这电信的号也没了信号。”她给女朋友发微信消息,全部显示发送失败。“开始没信号的时候,我以为就是一阵,没想到会一直没信号,所以我也没有和女朋友和家里人提前打招呼。”
时特意识到,他与外界失联了,“当时心里确实开始害怕了。”他不知道自己要被困在车上多久。
与外界的联系中断后,K396列车长和乘务人员商量,把乘客转移到落坡岭社区。7月31日12时许,铁路部门决定将K396次列车全部旅客转移避险,700余名旅客被分散至当地居委会、铁路工务工区和居民家中,另有200余人在站内停靠的列车车厢内休息。李芳看到,当时列车停靠的地方临近水道,天下着雨,水道水位眼看着在上涨。
7月31日中午,在步行了十三四分钟后,李芳和三四十个乘客一起被安排到落坡岭社区一个100多平米的房间,房间连通一个厨房,里面已经摆放了一些物资,有乌梅汤、茶饮等。乘客们自发组织去领取,两个人一瓶。“因为有困难,我们都互相照顾。”李芳记得,在落坡岭,每家每户都拿出吃的来,乘客们也都帮忙做饭。直到晚上9点过,落坡岭依然没有信号,李芳怕女儿担心自己出事,着急给女儿报平安,又没有别的办法。
在落坡岭社区,李芳注意到四五十个穿着统一服装的小孩,他们人数多,被安排在社区一处较大的室内空间中,“优先孩子们。”
这些孩子是前往北京参加研学游的。7月29日,一个研学团的44名学生和4名老师分别从内蒙古乌海、呼和浩特、包头等地上车,乘坐K396前往北京进行为期五天的研学活动。按计划,他们将去看皮影、听相声,走进故宫和老胡同,再爬上长城,打卡清北校园和鸟巢。
组织该研学团的机构的张老师告诉澎湃新闻记者,7月31日中午,她和研学团带队老师们的联系中断。“(心情)还是比较焦虑,但家长都很有耐心,很理解我们。”她说。据媒体报道,有家长在7月31日11时左右,和参加该研学活动的孩子失去联系,孩子电话手表最后的定位,显示在落坡岭站东北83米。
Z180的乘客则被安置在距离落坡岭站7公里左右的安家庄村。7月31日14时许,何蕙跟随乘务人员走了大概两三公里路,转移到了安家庄。她没有带洗漱用品,和许多乘客一样,以为只是暂时避一下。
Z180列车上的余兴勇说,从7月31日9时许开始,他和外界失去了联系。当天13时许,乘客们被通知全车紧急转移。车里有900多人,列车员优先将老人孩子安置在安家庄村民的屋里休息,其他青壮年则被安置在附近一处村子里的大礼堂中,就地休息。
暴雨中的互助
何蕙记得,在前往安家庄村的路上,下着大雨,不是所有人都有伞,乘务组人员给乘客们提前备了大黑塑料袋应急挡雨。“当时雨很大,虽然有塑料袋,但是我们到了村庄后,还是基本全淋湿了。”她说。
7月31日15时45分,@北京铁路 发布消息称,为确保在途的K396次、Z180次旅客列车安全,铁路部门及时联系当地政府,共同制定旅客转运方案。截至13时许,滞留旅客和铁路工作人员已全部转移疏散到安全地点。
何蕙暂留的村子里也停水停电,感觉乘客的数量比村子里的人还多。一户老人家接待了和何蕙一行的50多名乘客。这个四合院里有四间屋子,十几个人待在一间屋子里。凳子、沙发坐满了,剩下的人便坐在地上。当晚,Z180列车的两名司机待在屋檐下避雨,夜里风大雨急,两人又在礼堂旁边的厕所内度过了一夜。
被困期间,一切都需要相互照应。何蕙认识了和她一样坐硬卧的一家人,尽管大家手里的“存货”都很紧缺,但还是互相分享食物。Z180工作人员向附近村民借来了村里仅有的几个煤气罐,支起锅给旅客煮鸡蛋、熬粥,优先分配给老人孩子。
村里老人煮了汤,乘客们一人分一些,不至于饿肚子。上厕所也成为一件不方便的事情,何蕙不好意思给村民添麻烦,便出门找公共厕所,但发过大水后,公共厕所的环境很糟糕。她的应对方法是,尽量地少运动、少进食、少喝水,保持体力,尽可能少上厕所。
何蕙记得,那天晚上,由于房间人多、太闷,他们把门敞开着,让更多空气进来。夜里,村里下了很大的雨,她没有睡好。
余兴勇也睡不着。夜里,他们的临时安置地——安家庄村的礼堂水泥地上也有些水,只能眯一会儿是一会儿。
他更担心的是物资问题,全车900多人,物资紧缺。乘务员时刻提醒,物资优先给老人和小孩,但能撑多久,每个人的心里都没有太大的把握。他看到,列车上的工作人员也十分辛苦,基本都是忙前忙后,没怎么休息,生怕乘客有危险。
8月1日,他们等来了一批空投的物资,但还是不太够用。从1日中午开始,列车上陆续有人提出,能否组队徒步往前走,找到有信号的地方向外界求助。
余兴勇从小在重庆山区长大,他和其他人向乘务员提出自愿徒步出去的请求。“我们是自愿要求徒步的,有一部分退伍军人,还有一部分像我这种有徒步经验的人。”此次徒步,与往常不同,前方路况和天气状况都不好把握,不过为了尽快寻求外界帮助,他和另外一批人组成了十人徒步小分队。
在K1178次列车上,时特则加入了列车上组织的志愿者团队,承担分发物资、安抚乘客的任务。他说,不记得是从哪天开始,列车上卫生间水箱的水用尽了。他就和西北老乡去车站搬水进来,冲刷卫生间。“我们西北人就是这样,也没人会抱怨,脏活累活我们都会主动干”。
物资来得也很快。7月31日20时56分,57402次物资运输列车从张家口站始发开往K1178次列车所在的沿河城站。里面装着面包、火腿肠、八宝粥等救援物资。据《中国铁路》报道,因洪水没过钢轨、断枝杂物覆盖线路等因素,物资运输车无法直接抵达,8月1日7时左右,195名运送物资突击队人员以肩扛手提、徒步搬运的方式,分批将生活物资往沿河城站运送。
时特记得,8月1日那天,还有直升机前来空投物资,投下了很多面包。“我们看到他们送物资,真的是有喜有忧。”时特坦言,喜的是饿不着肚子了,忧的是直升机都来送物资了,是不是说明我们还要被困很久?
虽然有铁路人员尽心照顾,但被困在车上的日子总是难熬的。时特告诉澎湃新闻,在没有网络信号的日子里,白天乘客们互相聊天消磨时间,扑克牌是车上乘客为数不多的娱乐方式。时特在车上的乐趣之一就是看别人“斗地主”,再就是听音乐。
晚上22时,列车统一熄灯。像时特这样买了卧铺票的还有张床位,硬座的乘客条件会艰苦一些,“但大家也都是‘物尽其用’,有地儿躺着就躺着”。
平安归来
10来公里的路,有滑坡路段、泥石流路段,还有涉水路段。先行徒步出发的余兴勇说,虽然有一段路遇到了坍塌的状况,但整个路程还算比较顺利。
到达三家店后,余兴勇的手机有了信号。他们一行10人分工向外求助,余兴勇第一个拨通的电话是市政府热线,他想迫不及待地告诉外界,这里有900多人被困,急需物资。
打完市政热线、12345等各类热线后,余兴勇开始帮列车上的被困人员向家里报平安。
向外带的号码都一个个记在纸上,还有他另外一部手机上。为其他旅客挨个打电话报完平安后,8月1日晚上,他开始给自己家里人报平安。儿子、媳妇、老丈人、岳母娘,一家五口人,听到他声音后,悬着的心才放下来。
8月2日,Z180乘客手机恢复信号后向家人发送的第一个信息:平安。来源:Z180微信家属群
报完平安后,Z180的家属群里,有人给余兴勇发红包,跟他说"不收不安心"。余兴勇不知该回什么,只好说,好意心领了。
余兴勇是重庆人,有着西南人的乐观,评价在火车上经历的这趟“惊险旅程”,他说,“生活嘛,还是得继续,平常心就好。”
被安置在村子里时,救援还未到,通信也没有恢复,乘客们只有焦灼地等待。何蕙回忆,“很害怕会困很久。”她也决定从村里徒步走出去。她和同伴询问了安家庄村的村民和维修人员,大概什么路线和地方可以出去。8月2日6时,她和同行约10个人出发了。
走了2个多小时,他们翻过一个山口,何蕙的手机有了一点信号,她给家里去了电话,继续步行。又走了6个小时,他们遇到了救援队和私家车,一位司机把她载到了市区。
到达酒店,已经是8月2日14时,距离Z180号列车滞留已过去超48小时。经历疲惫不堪的3日,何蕙想休息一下,但她决定,接下来还是要继续把北京的旅行计划完成。
2日凌晨1时许,在落坡岭社区安置的乘客们也等来了救援通知。李芳看到,前来接应的部队官兵们包里背着吃的,手里拿着水。“这些娃娃真可怜,徒步那么远。”她说,“一会都没歇,就继续带着我们走了。”出来的路上,她不断见到有救援队员往里面去。
走了4个多小时,乘客们到达斜河涧火车站,早上七八点坐上了回北京的车。约一小时后,李芳到达了丰台站。她立即打车到了女儿家,见到女儿,女儿看着失联2天的母亲,流了眼泪。
张老师再次得知研学团队的消息是在8月1日傍晚五六点。她所在研学机构有老师接到一位河北沧州的大姐打来的电话。这位大姐说,受研学团带队老师所托,她来告知机构,孩子们和老师都是安全的,当地安排了住宿、食物,只是没有信号。
1日晚上,该研学机构的老师曾熙从内蒙古坐火车到了北京。在列车因暴雨滞留后,她被派来增援,接应研学团队。2日16时50分左右,她在丰台站接到了44个小朋友和4位同事。她介绍,当天,武警部队带领研学团成员,从落坡岭站徒步约4小时,到达斜河涧站,在这里乘坐火车前往丰台站,随后学生和老师们前去酒店安顿。
列车上,44名学生穿着荧光色的短袖,带队老师穿着红上衣,一行人格外显眼。在救援部队的接应下走出山区后,他们拍了一张合影,学生们背着书包,有的举起一只手比着“耶”,还有个瘦瘦的男生从后排跳起,兴奋地举起双手。张老师说,在经历2天2夜之困后,仍有36位孩子决定继续研学的旅程。
研学机构的负责人朋友圈
据央视新闻8月2日15时消息,安家庄站、落坡岭站滞留旅客在国铁集团和武警部队的共同组织下,全部平安离开安置点,正在组织向前来接运的客车有序转运。接运的客车停靠北京丰台站。
8月2日一早,时特也等来了好消息。
“突然就通知我们让收拾行李。”时特告诉澎湃新闻,大家收拾好行李后,2日中午,搭上了隔壁开来的一趟列车,开往张家口。原K1178次乘务人员则继续坚守原列车。
时特归心似箭,但好事多磨,列车在开往张家口的途中又停了一次车,但只是更换车头。到达张家口后,换乘了高铁,最终于17时30分到达北京北站。
澎湃新闻了解到,受困旅客抵京前,北京重点站区管委会协调铁路部门为到站旅客开辟专用绿色通道。旅客抵站后,工作人员分别引导至出租车、地铁区域,由铁路部门负责提供打车费,选择乘坐地铁的旅客,地铁方面向旅客发放了地铁票。在出站口外,5辆免费大巴摆渡车停靠就位,将分别开往北京站、北京西站、北京南站和丰台站方向。3日凌晨2时许,K396、Z180、K1178次列车所有滞留旅客安全疏运完毕。
到达北京后,时特将继续他的生活。2日晚,时特已经到新公司报到,入住了员工宿舍。“明天(8月3日)下午就正式上班了”。
(应受访者要求,李芳、时特、曾熙、何蕙、刘欣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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